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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疼我的人

時間:2022-07-03 01:48:33 其他 我要投稿

那些疼我的人

三月天,蜜蜂從土墻的洞里鉆出來,嗡嗡鬧著。柳樹綠了。桃花開了。菜花更是開得驚心動魄,鋪一望無際的黃。上個世紀(jì)七十年代的鄉(xiāng)下,這個時候,正是青黃不接,有什么可吃的呢?沒有的。

我去爬屋后的小木橋。小木橋搭在小河上方,橋下終年河水潺潺。湍急的水流,在幼小的我的眼里,很可怕,我害怕從橋縫里掉下去。那樣的害怕,最終會被一種向往所抵消。爬過木橋,就可以到達(dá)幾里外的外婆家,外婆會給我一只煮雞蛋,或是一捧炒蠶豆。這是極香的誘惑。

我很幸運(yùn),每次都能安全地爬過木橋去。矮矮的外婆見到我,眼睛笑瞇成一條縫。她手里正補(bǔ)著衣,或是納著鞋底,她會立即放下手里的活,去灶邊生火。一瓢清水倒進(jìn)鍋里,騰起一股熱浪來,我知道,我可以有煮雞蛋吃了。一臉威嚴(yán)的外公埋怨她:“那是換鹽的雞蛋啊,家里快沒鹽了!蓖馄艙踔,說:“小點(diǎn)聲,別嚇著孩子。”他們在屋里嘈嘈切切地吵。我不管那些的,有外婆護(hù)著,有香香的煮雞蛋可吃,便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。現(xiàn)在想來,那時我真是不懂事,不知吃掉外婆家多少的鹽,害得外婆一到飯時,便受到外公的責(zé)備。

記憶里,也總是體弱,常生病。一病就是半個月。這時有兩個女人圍著我轉(zhuǎn),一個是祖母,一個是母親。光線微弱的茅草房里,祖母的影,隱在半明半暗中,身上有種奇異的溫暖。我躺在床上看她,她端一只水碗,放在門后,手里握幾根筷子,蹲下身去,嘴里念叨著什么,一邊叫著我的名字!澳銈儾灰壹业拿费剑屗炜旌闷饋,我給你們燒紙錢!笨曜咏K于在水碗里站立起來,祖母便長吁一口氣,她的禱告靈驗(yàn)了。迷信的祖母,用她自認(rèn)為可以為我消災(zāi)免難的站水碗的方法,一次次為我禱告。禱告完了,她的手,會撫過我的臉,沙子吹過的感覺。歲月鍛造得她手的肌膚,很糙。卻暖極。她問我:“乖乖,你的病就快好了,想吃什么?奶奶給你做!蹦菚r攤一塊攤餅,是最難得的美味,我每次都會提這個要求。祖母每次都會滿足我,家里沒攤攤餅的白面,她就去問鄰居借。攤餅上好聞的蔥花味,香了整幢房。以至于我覺得,生病不是苦,倒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。

我有過大難不死的幾次。母親說:“有一次出天花,全村八十三個孩子都出天花了,你是最嚴(yán)重的一個。高燒昏迷,不知人事,醫(yī)生說,沒治了,讓準(zhǔn)備后事。我抱著你,七天七夜沒合眼。你呀……”母親沒有繼續(xù)這個你呀,她笑著說起另外的事,關(guān)心著我現(xiàn)在是不是還常常熬夜!安灰疽寡,人吃不消的。你要好好的呀。”母親這樣說。我卻在她那一句未完的“你呀”后面浮想聯(lián)翩,想我是這么一個難纏難養(yǎng)的孩子,母親的心,不知碎過多少回。大雪的天,我又突然生病,母親頂著風(fēng)雪去找醫(yī)生,醫(yī)生來,說,不行,得趕緊送街上的醫(yī)院去。街離村子,有幾十里路,父親又不在家,風(fēng)大雪大的,母親卻決定一人,用拖車拖我去醫(yī)院。母親就真的上路了,把我用被子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好。一路上,母親跌過不知多少跟頭,我卻安然無恙。到達(dá)醫(yī)院,醫(yī)生看著雪人一樣的母親,感動了,立即給我檢查,是急性肺炎。晚一會,就難治了。我的病好了,母親的額上,卻留著指長的一塊疤,像一條臥著的小蠶。我撫母親的那塊疤,問母親后不后悔生了我。母親嗔怪地打掉我的手,說一句:“你呀!

父親也會跟我說:“你呀!笔钦f我成長中種種的讓人不省心。求學(xué)時,轉(zhuǎn)過不少學(xué)校,聽說哪里教學(xué)條件好,就鬧著要去哪里。父親為此跟著后面跑斷腿。風(fēng)高月黑,還騎著輛破自行車,到處奔波,托人幫我找關(guān)系。到達(dá)青春時節(jié),愛情成了一件磨人的事,疼痛的心,無處可依。月夜獨(dú)坐外頭,父親跟出來,坐我身邊,跟我講我小時候的趣事,他在一邊呵呵笑,說:“你小時候,真是一個可愛的丫頭,這樣的丫頭,怎么會沒人疼呢?相信,會找到一個疼你的人的。”心竟在那一刻平靜。我也笑,覺得即使天塌下來,也還有高個子的父親幫我頂著,我怕什么呢?我沒有什么怕的了。

婚姻中,遇到那人,不是貌似潘安,才似柳永,卻會在我生病的時候,守我身邊,給我削梨子。會在我磕疼的時候,給我揉淤血的膝蓋,一邊責(zé)怪:“怎么這么不小心?”會買我愛吃的雞蛋卷回來,還有我喜歡的花花草草。擺一陽臺,還是不滿足,我說我還要。他答應(yīng)一聲:“好。”有時會明知故問:“你寶貝我嗎?”他順口答:“我不寶貝你,還能寶貝誰呢?” 時光剎那停住,天荒地老。

現(xiàn)在,我在織一件毛衣。要冬了,兒子的毛衣嫌短了。我挑橘黃的顏色,選一種小熊貓的圖案,這樣織出來,一定漂亮非常。想兒子穿上,會極帥氣的。兒子在一邊看著,問:“媽媽,是給我織的嗎?”我答:“不給你織,給誰織呢?”“那么,媽媽,你是寶貝我的嗎?”我答:“我不寶貝你,還能寶貝誰呢?”思緒就在那一刻拐了彎,我生命中那些疼我的人,一一浮現(xiàn)出來。我癡癡地想,上帝送他們來,就是為了來疼我的。就像我疼我的兒子一樣。世間的美好,原是這樣的愛寫成的。

如今,我的外婆和祖母,都已先后去世了。很安慰的是,她們走時,我在她們身邊。她們看著我,最后疼愛的光亮,像淡淡的紫薇花瓣落下,落在我的臉上,留在這個世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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